01

李晓坐在一个昏暗狭窄的小屋里，面对着电脑屏幕，上面不断跳出“让我看看你吧……”、“美女，我等得都心焦啦……”这样挑逗的话语。

李晓脸有些发紧，一旁谢佳航有些不耐烦了，顺手把手边的烟按灭在桌上的空啤酒罐里：“干嘛呢，赶紧干活啊！”

李晓只好转过头，打字，要求对方开视频。

一个视频窗口蹦了出来，李晓咬咬嘴唇，点击了“接受”，然后屏幕上跳出白花花的画面来。李晓哎呀一声，捂住眼睛，谢佳航终于看不下去，干脆坐了过来，接过李晓的工作，用各种露骨的话挑逗对方，同时开始了屏幕录制。

那边明显骚动起来，做出各种不堪的动作，并不断提出“快开始”的请求，谢佳航看着火候差不多了，果断关了屏幕，并把刚才录制好的画面发了过去，并配上了笑盈盈的一行字：“你看这个小电影如何？要不要我发到网上去呢？”

对方明显惊慌了，谢佳航咧开嘴笑着，开始和对方讨价还价。而李晓则站起来，走出屋外。

外面是黑漆漆的夜，李晓深深吸了一口气，空气很清新。过了一会儿，谢佳航出来，说搞定了，那人真怂，一吓唬，就乖乖把钱掏出来了。然后又有些不满地说，你那么大心理负担干什么呢？愿者上钩的事。

李晓不说话，谢佳航又拍拍她的肩，说咱要过舒服点，就得豁得出去，难道你还想过以前站路边乞讨的日子？

李晓浑身一凛，摇摇头。

谢佳航满意地笑了，说这就对嘛！今天还早，咱去街边转转？他说着就拉着李晓就出门了。

夜晚，市中心商业街天桥上，李晓穿着暴露，站在街边；谢佳航躲在不远处，密切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，一旦有情况，他就及时出面……

这就是李晓每天要做的事，他们以此为生。

02

从记事起，李晓就没有见过父母，她和谢佳航，被一个叫马姨的人抚养长大。马姨告诉他们，他们是被父母扔掉的孩子，是她好心，把他们捡了回来。

六岁的时候，马姨有天忽然很愧疚地告诉他们，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，他们得出门讨生活。于是，李晓和谢佳航跟着马姨来到了一座大城市，开始了以乞讨为生的日子。

他们每天坐在天桥上，祈求着来往行人的好心。马姨带着两个孩子，也的确比一般的行乞者收入高了很多，许多好心人还特意为他们送来衣服和玩具。谢佳航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，他配合着马姨，每天编着不同的故事，演技日渐炉火纯青。马姨也越来越喜欢他。

而李晓，一直羞涩地低着头，她真是做不出来，总觉得丢脸。有次马姨发火了，要都跟你一样，咱不都得饿死！

好在谢佳航一直护着她，才使她勉强继续跟着马姨讨生活。等他们都长大了一些，谢佳航带着她，开启了新的赚钱模式——仙人跳。

在网络上，谢佳航让李晓引诱那些莽撞的男性并拍下不堪的视频，再由他出面敲诈。他们要的数额不算大，因此那些人也心甘情愿付钱以免不雅视频外流。

这种模式不用抛头露面，有时在网上说几句话就行了，可李晓还是有心理负担，谢佳航很着急，就干脆拉着李晓上街，让她面对面干几次活，脸皮厚了，一切就都好办了。

在街边也的确成功过几回，李晓只需要把人引到酒店就行了，之后的事都是谢佳航来办。可李晓听到受害者的骂声，就会心神不宁。谢佳航则说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，他们心怀不轨，也该让他们受受教训。

李晓没什么话可说，如果不这样，她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。她很羡慕那些普通女孩，能够安安稳稳上学、读书、工作，有家人能够精心呵护，她为什么从小就要过得这么辛苦？

马姨说，你们已经很幸运了，遇到了我。要怪，只能怪你们的父母吧！

于是李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这样生活下去。

这天晚上，他们又如往常那样，在街头“干活”。李晓靠在街道栏杆上玩着手机，时不时悄悄四处偷瞄几眼，看有没有合适的目标。

然而今天晚上，运气不大好，或许是天冷的缘故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行色匆匆，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。李晓觉得意兴阑珊，加上她也觉得实在有点冷了，于是就准备给谢佳航打暗号收工。

“请问你叫什么名字？”正准备离开的时候，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。李晓回头看，是一个老大爷。

03

老大爷裹着厚厚的羽绒服，头发很是凌乱，里面夹杂了不少白发，整个人显得很是憔悴，但他看着李晓的眼睛却闪闪发亮——

“姑娘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他看李晓没说话，又问了一遍。

李晓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下，这么大岁数了，大冷天出来找刺激，这世道真是的。她腹诽，可还是按着一贯的套路，说：“大叔，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呗？”

老大爷听到她这么说，脸上露出了惊喜的微笑，他连声说“好好”并四处张望了一下：“走，姑娘，咱找个合适的地方谈。”

李晓领着老大爷往前走，另一只手悄悄在身后比了个手势，让谢佳航赶紧跟上来。

“来，姑娘，咱们去这里。”老大爷忽然停住了，指了指面前。李晓站住，仔细一看，是一家汉堡店。

“你……你这是干什么？”李晓一下子懵了。

老大爷有点不知所措：“我看你穿得这么少，一定很冷。这里暖和，还有可以买东西吃。小孩子不是都喜欢来这里么？”

这句“小孩子”一下子戳中了李晓心底柔软的地方，从小到大，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，把她当做孩子疼爱，就连马姨，也只是让她有饭吃有衣穿而已，更多都是让她想法赚钱。

老大爷的神色很是亲切，李晓心头涌动着说不出的暖流，于是，她忘记了一切计划，走进了汉堡店的大门。

老大爷买了套餐和热饮给李晓吃，自我介绍姓孟，然后关切地问她的个人情况，得知李晓没见过父母，是被人收养长大的，眼神一下子热烈了，又迫不及待地问，那孩子，再问你一个比较隐私的问题，你的左边脚底，有没有一个红色胎记？

李晓想了想，摇了摇头。

老孟眼里的光黯淡了，却不死心地又问，真的没有？李晓说，真没有。

于是，老孟颓然地靠在椅背上，用双手捂住脸。

李晓惊了，伸手去摇他，问您怎么了？

许久，老孟用手擦擦眼角，赧然：“姑娘，我唐突了，我还以为，你是我的女儿……”

于是，在李晓惊愕的眼神里，老孟讲述了他的故事：

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天下午，他带着女儿兰兰去公园游玩。看过动物后，兰兰说想吃棉花糖，他看着摊位上人比较多，女儿又累得不想动，于是就嘱咐她原地等待，他买了就回来。

没想到，这句嘱咐，却成了他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当他举着棉花糖费力地穿过人群，却发现兰兰不见了。开始他以为孩子淘气去别的地方玩了，于是就到处呼喊寻找，却杳无音讯。

到了深夜，他才绝望地确定，兰兰丢了。

在那之后，他的家庭于一夜之间陷入了崩塌与绝望。妻子天天以泪洗面，喃喃自语，冬天的时候天冷了，她念叨兰兰是不是能穿暖……春节的时候，别人家的孩子在外放鞭炮，她念叨兰兰是不是在外面玩……到了夏天，兰兰能不能脱掉棉袄穿上夏衣，晚上能不能睡好觉……

因为老孟的疏忽才丢了兰兰，于是他陷入更深的自责，愧疚和绝望之中。他报了案，又对周边开展地毯式搜索；上网发帖，实地发传单、贴海报，甚至只要一在新闻里看到抓获人贩子的消息，就不远千里赶去探寻，看看是否有兰兰的线索。

可几年下来，孩子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。

04

这段日子，他寻找到了李晓所在的城市，然后遇到了她。他第一眼看到李晓，就觉得她像自己的女儿，说到这里，他忙拿出一张旧照片，指着上面的小女孩，不停说，你看，你和兰兰，真得很像。

李晓拿过照片看着，那个小女孩的脸庞和五官，果然和她有五六分相似，她不禁讶然。孟叔叹气，兰兰脚底有一块红色的心形胎记，可惜你……

李晓怔了怔，轻声说，是啊，我想您找错人了，我是被父母……扔的……

“这么好的孩子，怎么会扔掉……”孟叔喃喃自语着，“对不住，打扰您了……”

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，离开了。

孟叔离开后，谢佳航出现了，一脸不耐烦:“你干嘛呢，怎么跑这里了？还没得手？”

李晓没心思和他说太多，只是说她累了，想回去。

这个晚上，李晓一夜辗转难眠。马姨从小就一直告诉他们，她和谢佳航都是被遗弃的，是她收养了他们。因此，他们一直对马姨相当感激，言听计从。

可现在仔细想想，李晓觉出一丝不对来，她是女孩也就算了，可谢佳航是个健康的男孩啊，会有人去遗弃他么？

联想到今天遇到的孟叔，不详的预感，丝丝袅袅涌上了她的心头。

第二天，李晓自然也没什么精力去“工作”，谢佳航嘀咕了一整天，追着问她怎么了。李晓只是摇摇头，她觉得，应该和马姨好好谈谈。

于是，这天下午，她回到了许久未回的马姨家中。进了马姨的院子，李晓赫然发现，马姨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，在教他说一些类似“行行好吧！”“好人一生平安”之类的行乞用的话，而那个孩子呆呆的，没什么反应。

终于，马姨似乎累了，她恼火地站起来，使劲扇了孩子几巴掌：“哭，哭，哭什么哭！笨得要死，一点用也没有……再哭，我就再把你卖了！”

她抄起一把椅子朝小男孩扔了过去，小男孩吓得在地上到处爬，哭得不省人事。

李晓愕然地站着，脑海中的回忆忽然全都闪现了出来——马姨责骂她，殴打她，不给她吃饭，逼着她跪在街头……那些情景，和现在一模一样。

原来，那些伤害一直都储存在她的记忆之中，只是她的潜意识为了自保，封闭了这些痛苦的回忆。直到遇到了同样的事，那些痛苦才忽然炸裂开来。

看着马姨虐待那个男孩，李晓忍不住，一个箭步冲上去，把小男孩搂在怀里。马姨看到她过来，也是愣了一下，大概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，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：“李晓啊，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呢？”

“这孩子，从哪里来的？”李晓不回答她的话，只是冷冷地质问。

“和你们一样，没人要的孩子啊！你马姨就是心好，总不能看着这孩子在街上挨饿受冻吧！”马姨打着哈哈，并上前去拉那个男孩，“好了，别缠着别人了，来我这儿。”

男孩惊恐地摇头，李晓把他护在身后：“别开玩笑了，这么大的男孩，谁会扔掉！你是不是……”她的话说不下去了，只是瞪着马姨。

马姨的眉头深深拧在了一起，然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:“行了，李晓，你也别猜来猜去了，你想得没错，你和这孩子一样，都是被人拐来的！”

05

尽管这个疑问在心里徘徊已久，尽管已经有了思想准备，可真相大白的时候，还是让李晓震惊得目瞪口呆。她踉跄了一下，扶住旁边的桌子：“那你……”

“我？我的生意需要小孩子，所以就有人找我啊！”马姨斜眼看着李晓，“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，我又不是人贩子，相反，我收留了你们，对你们又很好。许多这样的孩子都被弄残废了呢！可我好好把你们照顾长大了！你们应该感谢我！”

李晓浑身发抖，想起了她曾经见过的一些残疾乞丐孩子，她一直以为他们天生是残疾，没想到，没想到……魔鬼也不过如此吧！

“好了，别想了，反正你们也找不回你们的家了，养育之恩大于天，咱们一家人，还是相依为伴的好。”马姨拍拍她，顺手扯过小男孩，回屋了。

“谁和你是一家人！”李晓狠狠地骂，她的脸上，全是泪水。

回到家里，李晓直接昏倒，睡了一天一夜。

等她醒来后，面对不住质问她的谢佳航，不置一词，而是直接走进了公安机关，坦白自己“仙人跳”的种种行径，同时她也举报马姨这边有计划有目的购买被拐卖孩子的事情。

公安机关相当重视，当晚马姨就被带走了，那个小男孩，也被顺利解救。再后来，警察顺藤摸瓜，一举揪出了一个埋藏很深的拐卖儿童的集团。

而李晓，因为自首和提供重大线索，加上年纪小，罪行也轻，功过相抵，很快就被释放出来了。

出来后，李晓去看了马姨和谢佳航。谢佳航作为“仙人跳”主要策划者和诈骗者，还被拘押着，他递给李晓一个憎恶的眼神：“你来干什么？我一直护着你，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？”

“谢佳航，我们都是受害者，你不想找回自己的家么？”李晓说。

“马姨做的事，我早就知道。”谢佳航冷冷的，“可她养了我，而你，把我送到了这里！你说，我应该恨谁？”

李晓一时无言，默默离开。她只是被拐走了人，而谢佳航，连心，都被拐走了。

而见马姨的时候，李晓问她知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线索，因为据公安机关的查证，马姨和那个贩卖儿童的集团，关系不是一般的密切。

马姨只是冷笑，笑完后，她认真地说：“我知道。”

李晓瞪大了眼睛，马姨后面一句却是；“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。”然后她的脸上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。再之后，李晓无论再要求，马姨也不肯见她了。

男孩的父母赶来了，他们抱着孩子哭的场面，让在场的人无不落泪。李晓痴痴看着，这时一个女警察走了过来，悄悄对她说，由于她被拐卖的时间太过久远，而且当时也没有DNA录入，所以……

李晓听明白了，她脸色惨白地点点头，女警察看着她的样子，颇有些不忍，安慰道，别灰心，他们会一直寻找，一有线索就会，马上联系她的。

李晓点点头，轻声说着谢谢。

06

李晓走在大街上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，她真正自由了，却也不知，今后的她，该何去何从。马姨为了让他们最大程度地帮她赚钱，连学都没让她怎么上过。她现在几乎文盲一个，没有家，没有工作，应该怎么办呢？

她路过了那家汉堡店，看着里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，回想起那个晚上短暂的温暖，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。

“姑娘，你还在这里？”身后忽然传来了孟叔的声音，李晓愕然转身，发现老孟站在她身后，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，看来这些天，依然一无所获。

两人又坐到了餐厅里，孟叔告诉李晓，他要回去了，老伴多年思念女儿成疾，病已经很重了，他不得不放弃寻找女儿，回去照顾她。

“要是能找到兰兰……”老孟抹着眼睛，“可找了这么多年了，一点消息都没有，我也快绝望了。”

忽然，李晓抬起头，轻轻说，那让我就做你们的女儿吧。

老孟惊讶地看着她，李晓笑笑，说我也找不到我的父母，你们也找不到女儿，既然我长得像兰兰，那也是缘分，那么今后，我就是你们的女儿。至少可以让阿姨，能够快点好起来。

她看着老孟惊愕的脸，低下头，叔叔，我……只想有个真正的家。

老孟看着她，忽然老泪纵横。

几天后，老孟老家一所医院的病房里，李晓坐在老孟妻子身边，给她梳头，擦洗身子，而老孟妻子眼睛一直盯着李晓，满眼都是笑意，时不时喃喃念叨：“兰兰，你不会走了吧！”

李晓则温柔地回答：“放心，妈，我不会再走了。”

老孟站在不远处，欣慰地笑着。有病房病友好奇问：“这是你们女儿么？真有福气啊！”

老孟点点头说，是啊，这是我女儿。我找了二十年，终于找到她了。

然后，在旁人惊叹的眼神和恭喜的祝贺声中，李晓微笑伸出双手揽住了她的爸爸和妈妈。

人生旷野，世事仓皇，但我们都彼此依偎，用我们的心灵和身体，来相互慰藉，相互温暖。一起等待，雪化、雨停、风住，等这个世界，从新绽放艳阳。